品读新修版中的黄老邪

嬉皮士

在金老笔下的男主角中，我一向对萧峰顶礼膜拜，视之为天神临凡。郭靖虽高大可敬，但“克里斯玛”（charisma,人格魅力）的量远不及萧峰。韦爵爷令我拍案叫绝、捧腹大笑并暗暗沉思了一暑假，但他确实忒俗了一点。放眼6部长篇中的所有男性，以人格魅力的量论，最令我这个爱文绉绉的家伙倾倒的还是黄老邪，他的内涵的深度广度堪比大海，令读者向他的徒弟们一样，既恐惧又神往。适逢新修版面世。黄老邪形象更加丰富，我自然情不自禁地品读一番，唏嘘不已，感慨如斯。
　　
　　黄老邪有了身世来历：“他说师父是浙江世家，书香门第，祖上在太祖皇帝时立有大功，一直封侯封公，历朝都做大官。师父的祖父在高宗绍兴年间做御史。这一年奸臣秦桧冤害大忠臣岳飞，师父的祖父一再上表为岳飞伸冤，皇帝和秦桧大怒，不但不准，还将他贬官。太师祖忠心耿耿，在朝廷外大声疾呼，叫百官与众百姓大伙儿起来保岳飞。秦桧便将太师祖杀了，家属都充军去云南。师父是在云南丽江出生的。他从小就读了很多书，又练成了武功，从小就诅骂皇帝，说要推倒宋朝，立心要杀了皇帝与当朝大臣为岳爷爷跟太师祖报仇。那时秦桧早已死了，高宗年老昏庸。师父的父亲教他忠君事亲的圣贤之道，师父听了不服，不断跟师祖争论，家里都说他不孝，后来师祖一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家。”这一段并不出奇，交代了一个怪才的孕育。不过金老似乎愈发钟情于滇西北（大理、丽江）那带有浓厚神秘色彩的文化了，逍遥三高手的师傅逍遥子在那里修炼，还留下了字迹，黄老邪也从那来，是不是要暗示他和逍遥派的某种渊源？毕竟两者的风格太相似了。
　　
　　“他回到浙江西路，非但不应科举，还去打毁了庆元府明伦堂，在皇宫里以及宰相与兵部尚书的衙门外张贴大告示，在衢州南迁孔府门外张贴大告示，非圣毁贤，指斥朝廷的恶政，说该当图谋北伐，恢复故土。朝廷派了几百人马昼夜捕捉，那时师父的武功已经很高，又怎捕捉得到他。就这样，师父的名头在江湖上非常响亮，因为他非圣毁祖，谤骂朝廷，肆无忌惮，说的是老百姓心里想说却不敢说的话，于是他在江湖上得了个‘邪怪大侠’的名号。”这时的黄老邪就开始见其高明了。他并非是由于仕途失意而愤世、出世，而是从一开始就像唐吉诃德般挑战风车，并还全身而退，以一种蔑视的姿态俯视当权者。但他的行动会给使人什么印象呢？“邪怪大侠”这个名号是否有点俗气？其实两者注定有个相近再相离的过程。谴责小朝廷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固然博得掌声一片。但世人只是反对现世权威本身，而黄老邪将其理论基础连根拔起，非周谤孔，更别提把儿媳肚皮搞大的朱熹夫子了。“大圣人的话，有的对极，有许多不通”，“难道大圣人和皇帝一定是对的吗？”这样惊世骇俗的语言，再豁达的江湖人也不能接受。可以想象，不久之后，“大侠”不再，只留“邪怪”。但先知黄老邪说得很对！

这之后就有了桃花岛那个旁人视若地狱的独立王国，那有一群因奸恶而被抓来的哑仆，他们对主人虽怒不能言。而黄老邪和他的弟子们之间关系如何呢？从“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中，我们依稀可见一副师生和睦，其乐融融的画面。是啊，黄老邪也是常人，他反礼教是为了张扬个性，而非压抑自己，他当然会享受这种人之常情。但这一切并未持续几年，围绕梅超风的感情风波毁掉了这一切，包括桃花岛一脉的传承。
　　
　　梅超风和师兄弟们的年龄纠正了，大弟子是曲灵风，与师弟们和师父的年龄差都是十几岁，然后是陈梅陆武冯。现下引得众说纷纭，曰黄老邪不痴情了的根源是一首词：欧阳修的那首“思慕外甥女”的情书。其实曲灵风已经给师妹解释了：“他只心里赞他外甥女小姑娘美貌可爱，又没越礼乱伦，做诗词过分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其后，他拿这首词对梅旁敲侧击，做些什么暧昧的暗示，只能说他枉自斯文，居然望文生义。看看黄老邪给梅读的《黄老邪录朱希真词》、《定风波》，其中尽是哀叹光阴似水、韶华已逝、老之将至，纵如他般有通天彻地之才，“也斗不过老天爷”。这哪是表达爱慕之意，分明是顾影自怜，自傲而自恋。可惜曲灵风一错再错，把绯闻传得满岛皆知，终遭断腿驱离。后来陈梅二人相恋成奸，盗经出岛，皆由此起。黄老邪似乎自尊心有点脆弱，他认为大弟子最先背叛了他，进而迁怒陈梅。在新婚燕尔之际他说可以把曲灵风接回来，本是心灵创伤有所愈合的表现，但没想到竟然刺激出了更致命的背叛，令他失去了弟子与爱情。这段时期的黄老邪，性格由随和极速滑向偏激，否则他不可能伤害三个小弟子。此后的他我们都知道了，自闭于桃花岛这个伤心之地，陪着黄蓉，没事跟老顽童干耗。可想而知，这对一个伤心之人来说，只能使他的心理创伤不断加剧，日积月累，难以逆转。他愈发行事做作，但求一反常理，实则无谓。这时他在疯狂之中，已经趋向与他批判的礼教合流：扭曲人性，他是为攒邪名，世俗则为“存天理”。到在归云庄露面时，他的邪魔之名早已板上钉钉（大部分拜陈梅之功），即使在怜惜悔过之下，收两弟子重入门，也扭转不了他的恶名。像他这样率性而为却又本领巨大的人，一旦气急上火，就如洪水决堤，会产生巨大的破坏性后果。幸好这十几年他一直呆在岛上，只能把怨恨发泄在哑仆身上。

在《射雕》中正式出场后的黄老邪，似乎已经对早年对《九阴真经》的追逐后悔，拿回下卷祭了妻子，上卷也没练。当年这是他唯一的目标，他对这本奇书也和其他几人一样热衷，为此他欺骗了老顽童的纯洁感情，却又旋即付出了无可补偿的代价。此后他就为冯蘅反复吹曲，在玉棺前与之对话，哭笑喜乐，极尽痴情之能事。到最后这段有关真经的公案以他一语释放老顽童而告终，此时的他已经对早年的执着看得淡了，心里也放得下了（不过嘴上还是不肯轻易服软，除非面对其余几绝）。这里可见他与西毒的本质区别，一个仍然执着，一个已然淡定。同样极为自持宗师身份的表象之下，是两个极为不同的人生态度：一个必杀恩人，一个可以不杀柯镇恶；一个只为真经才肯放下身段，一个可以默然泯恩仇。两人虽齐名，还常被相提并论，但黄老邪毕竟只是依从独特的善恶标准。他狂放做作之余并为完全脱离本性，否则怎会破天荒上崇阳宫写8句诗称颂中神通，还与狭义代表老叫花子称兄道弟？东邪西毒，正邪高下，众皆可判。

说到他的武功，就得提到逍遥派。虽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他们之间的联系，但黄老邪为人为学都是走的逍遥派的路数。他的学问比“函谷八友”总和还多，他的率性而为跟苏星河劝虚竹“娶十七八个老婆”的话很相投；最重要的是他的武功虽是己创，却继承了逍遥派飘逸优美却又凌厉凶猛的特点。在野店斗天罡北斗阵时，他“展开落英神剑掌法，在阵中滴滴溜溜的乱转，身形灵动，掌影翻飞”，“五虚一实，七虚一实，虚招只求诱敌扰敌，岂知临阵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变为实招”。但不能把它归为古墓派那样纯粹的阴柔迅捷路线，更不能把他肤浅地理解为“邪魔外道”或“旁门左道”。洪七公会逍遥游，他也兼学别派。他在首次论剑最后时刻用的“劈空掌”，是萧峰曾会的少林武功，走纯钢路线。而他在与欧阳锋、全真七子战至最高潮时，脚下踏着八卦步，手上慢慢出招，与开始时大相径庭。这表明他的武功是根植于正宗老庄哲学的，与重阳宫正宗道家武学可有不少交叉，但黄老邪练的倾向于玄门中非主流的小众的非禁欲主义路线。不知丘处机交手时会否认为对方有偷师嫌疑，但高手都会想多种方法弥补自己主打风格的缺陷，他也不例外。
　　
　　还得特别说的是他武功的视觉效果。虚竹跟丁老怪动手时，两人像在跳舞，黄老邪也是一样。想想“落英神剑掌”、“兰花拂穴手”、“旋风扫叶腿”等以植物命名的招式，他使出来时难道不像漫天花瓣，似乎飘忽不定却又有迹可寻，最后出其不意地打击对方要害于优雅之间。这是什么武学？这是一个艺术家的武学，它是美的，也注定是小众的，只有他这种人才能领会，郭靖一辈子也学不会。
　　
　　总结一下，黄老邪的路数，跟欧阳锋的狠毒、阴险而丑陋的路数大相径庭，更不能人云亦云地把他归为邪派。想想，九花玉露丸，用黎明的露水炼制而成，如此纯天然原生态的东西，怎能跟炼丹术这些违背自然的玩意混为一谈？黄老邪信奉养生之术不假，但那些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玩意儿是道教走向自身对立面的产物，可不是他这样践行老庄哲学的隐士的做派。“顺其自然”，这是他的人生哲学，也是他的武学思想。欧阳锋的蛤蟆功、灵蛇拳，再加上蛇毒，最邪了吧?这种武功让人不寒而栗、心惊肉跳、闻风丧胆、不战而败。黄老邪的武功完全不给人这种感觉。咱们除开其行事风格，只谈武功，很显然他的招式和要玩只会给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之感，这与他隐士追求亲近自然的思想是一致的。他的体系，最多算是“旁门左道”，还是很风雅的旁门左道。所谓“邪”名，要么是外人不知其详却又望文生义，抑或是如全真派般目空一切、自命正统者所赠的帽子，其实不然啊！

黄老邪的性格，在《射雕》中有不少负面评价，诸如“爱迁怒旁人”、“喜怒不定”、“杀人不眨眼”、“不以误解冤枉为意”等。在此不用再一一列举，因为他的性格太复杂，矛盾的东西很多。我尝试勾勒出横纵两轴，来概括他的性格。一条轴为“魏晋风度”，毫不掩饰，无所谓自持。在海上忽悲忽喜，时笑时哭，令人想到阮籍；一进野店时，刚还杀气腾腾，忽又热心肠地要成全一对有情人。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但若单纯是这样，他就极可能跟欧阳锋没什么两样。制约他的随意性，使他不至于太乱来的是他身上的多重人格，其中不少相互抵触，使其面目显得有些模糊，这就成为另一轴。譬如他经常大摆宗师架子，盛气凌人，但却肯默默地为徒孙夫妻俩吹一夜萧以示祝福（那有弥补自己对“死去”女儿的愧疚的意思）；他平常是那么高雅，不愿出岛多站一点俗尘，却跟洪七公这个大俗人真心称兄道弟；旁人惹了他弃徒都会招来杀身之祸，但他两次可杀柯镇恶却又轻轻揭过了梁子......这些矛盾性，使他自己陷入迷茫、挣扎，却把这个形象大大丰富了。
　　
　　两轴之间，“魏晋风度”显然起主导作用。是否率性而为，使他品评人物的首要标准。谁要不作伪掩饰，不假正经，在他眼里就是爽快人，值得结交。而那些爱把纲常伦理挂在嘴边的，则最为他厌恶，郭靖也不例外。仔细品品他在野店对陆冠英夫妇说的话，可见他在自己反抗之余，还希望能多为他人挣得一份舒展人性的空间。在《射雕》中，即便是在他受骗后性格极度乖张，已近不可理喻的时候，他还是会在一段真挚感情面前平静下来，展现出不多见的柔和一面。在那张人皮面具背后，在那时露杀机的眼睛背后，其实还是一颗需要温暖的心。毕竟他经历了太多的打击，觉得上天对他这不世奇才太不公，才会在抑郁之下逐渐变成这个吓人的模样。其实，天伦之乐，师徒情深，这些大家都有的感情黄老邪也会有，不要因为他经常刻意做作就也刻意地去理解他。有的人说金老这回让黄老邪对梅超风软了些，就把它变成“好好先生”了，是艺术上的失败。殊不知像他那样把黄老邪尽往狠路上整，其结果会是个什么东西？那个黄老邪是人还是鬼？黄老邪以往就够残忍了，造成了许多对他的肤浅、片面解读，这次修改就是要纠正误解。再狠的话，还怎么跟《神雕》开场那个青袍怪客衔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