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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在母语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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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07-12-21 19:36: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原生态母语

  我是壮族人,是那种土生土长、用自己的母语生活,在壮族的泥巴里滚着长大的那种地地道道的壮族人。而不是那种仅仅为了在各种考试中获得加5分或10分的好处而在档案上“民族”一栏里标注“壮族”那两个汉字、一句壮语都不会说的假冒伪劣。

  我的母语当然就是壮语了,是原生态的母语。

  壮族是一个比较奇怪的民族。它是中国第一大少数民族,人口达到1700万。但它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基本上不算少数民族。不错,它有自己的语言,而且是原生态的那种母语。一些地方还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一些民族风俗,有些人至今还穿着民族服装。

  但是,壮族被汉族同化的程度已经很深了,从生活习惯处事方式等等诸方面,几乎跟汉族无异。

  除了语言以外,壮族和汉族的区别不是很大了。在很多地方,壮族人从服饰、居住环境、生活习性乃至民族心理,几乎已经全部汉化了——至少在我的家乡这一带是这样。

  那么,壮族之所以还成为壮族,它区别于汉族的明显标志大概就只有语言了。

  本来,壮语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在语言学上属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但它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字。虽然壮文古已有之,但所谓的壮文其实主要就是汉字的一些偏旁部首的变形、变体,叫做古壮字。古壮字产生于唐代,是由壮族一些受汉文化教育的文人(也包括巫师)借助汉字或汉字的偏旁部首创造的。古壮字民间普遍使用的有4800多个。这些土俗字乍一看就是一堆缺胳膊少腿的汉字,仔细看了永远弄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犹如天书。但古壮字的构造方式,是借、仿、创三者结合,可以通过一些联想、想象揣摩出其大概的意思。所以,作为一个壮人,只要经过一番点拨,立即就会将那些天书弄懂个八九不离十,基本上就是个识文断字的壮人了。上个世纪50年代壮文开始拉丁化,以前会壮文的那些人,一下就变成了文盲——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那些蚯蚓爬一样的拉丁字母他们是看不懂的。而专门学习的大门是不可能对着所有的人开放的。

  对于一种语言的学习,在我的经验里觉得委实太难。我学会夹生的汉语是在高中毕业之后,说得磕磕巴巴的,而且还是汉语方言,所谓的柳州话。我学会正宗的普通话是在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半年之后突然间学会的,说得倒不夹生,算是比较流畅,以至于此后我基本上就操着这一口普通话进行我所有的语言交际。而现在小学生基本都会上那么几句的英语,我也是全学会了的,英语所有的字母我都认识,但所有的英语句子我基本都听不懂。这样说来,我除了在夹生汉话的基础上学习普通话略有天分以外,在语言上的才能实在是像我家乡的后山那样,十分的贫瘠。

  可也难说。我学习壮语的天赋确实是超常的。没有任何人手把手教我,我也自动学会了壮语,而且曾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壮文。

  我曾经翻看过民间保存的一些壮欢(相当于山歌)、壮师(师公戏,壮族戏剧)的歌书。这些歌书全是古壮文,开始我一个也看不懂,但当唱欢、唱师公戏的师傅用壮语读那些文字的时候,我立即就基本弄懂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这些文字还是处于原生态,它的原汁原味实在是一种让喜欢它的人倍加喜欢、不喜欢的人倍加不喜欢的味道。

  我说不上是不是喜欢它,但我为我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学会一种文字惊喜不已。因为这种文字所本的竟然是我的母语。我为我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我的母语的文字感到兴奋。

  可惜这原生态过于原生态,它在当今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没有了存在的理由。这样的文字只存在于我遥远的乡村里寥寥可数的几户人家的箱底。当那些迷恋它的师公戏的师傅们真正远行以后,它的命运就明白无误地摆在了那里。

  幸好,这种原生态的存在并不仅仅依靠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古怪的文字。它存在的土壤要比文字宽广得多。至少它还在1700万人中的多数人的口头上生生长流。一时还消失不了。

  二、母语在爱情中失语

  壮语是一种十分简省的语言。它用词不多,甚至简省到省略了许多应该有的音。有一个笑话,最能反映壮语的这个特性。柳州有一座鱼峰山,传说是刘三姐传歌的地方。后来她跃入龙潭骑鲤鱼上天也是在这个地方。这座山太有名了,可在壮语里,它没有“名”——名字。因为用壮语无法很好地读出这个山的名字。在壮语中,“鱼”的音读“岜”(念“bia”,)“峰”读“岜”,而“山”也读“岜”。“鱼峰山”连起来就应该读“岜岜岜”,太累,也不好听。所以,在壮人口里称呼这座名山,干脆也就直呼鱼峰山。在这里,鱼峰山就成了侵入壮语的汉语奸细,摇身一变成为了安插在壮语中的钉子户了,从此再无法拔除。这样的钉子户一多,壮语的变异就变得不可避免了。

  糟糕的是壮语中缺省了很多音,也就缺少了很多词汇,这就给壮人的表达带来了很多困难,同时也给学习汉语的壮人带来了很大的困难。壮音里没有吐气音,没有翘舌音,在壮音里,波坡都发“bo”,得特都发“de”,哥科都读“ge”……类似的情况很多,如果用它来说汉语,绝对会让没听过壮式汉语的汉人听得莫名其妙。由于缺少很多语音元素和丰富的词汇,表面听来壮语就显得平淡、僵硬、直白,没有抑扬顿挫,这样的语言必定十分乏味,难听。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壮语的功用仅止于日常交流中的实用。若要将壮语使用于一些奢侈的场面,比如公共外交的场合,盛大庆典的场合,壮语就不敷使用了。尤其是在谈情说爱之中,壮语在这方面的词汇尤其缺乏。在它的词汇库里,没有“我爱你”、“想你”这类在汉语里所向披靡的语言利器。壮人谈恋爱,表面看往往是都患了语言贫乏症似的,两个人就木偶般呆着,了无生趣。

  可是对于真正的壮族人来说,这些都构不成障碍。壮族人简省的语言是壮族人得心应手的简洁工具。表达是没有问题的。当两个壮人在对话的时候,当地懂得壮语的汉人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话,一定会觉得十分吃力和乏味。

  ——吃了?

  ——嗯。

  ——听说你那儿子……

  ——嗯。

  ——不是说……的么?怎么就……

  ——嗯。

  很少感叹,极少祈使,疑问不少,更多的是平平淡淡的陈述,甚至这些陈述都不完全,绝对听不出任何的趣味。可是,在断断续续、波澜不惊的对话中,这两个壮人就像两个正在烟灯旁互点烟枪的两个老烟杠,有滋有味地品着只有他们才体会得到的至味!

  我疑心壮语还有另外一个表达系统,否则这样简单的对话何以能够成立,而且还能够让对方准确无误地理解对方所要表达的那些微妙的意思。可是,作为一个土著壮人,我实在没能发现这个所谓的另一个表达系统。而这些莫名其妙的对话,在并不拥有另一个表达系统的情况下,我还是以一个壮人的习惯听懂了。

  我没有在我的母语系统中谈过恋爱,但我见到过不少壮人的恋爱,他们在恋爱的场景之中,往往拙于表面的言辞,但他们并不缺乏交流和沟通。壮人性格一般比较内敛,口头语言不善表达,肢体语言也不丰富,眼睛,惟有眼睛,就成了壮人那两种关键语言的有力替代。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将所有的深意都表达了。可这些眼神也并不明显,在外人那里这些眼神也就平平常常,不深入其中,是无法体会其中的奥妙的。只有操着共同母语的壮人,才能够在无数没有任何夸张的眼神中分辨出谁跟谁是一对儿。

  奇妙就在这里,单单靠耳朵是无法参透壮语的。看似平淡的壮语,只要掌握在真正的壮人手中,它就是交流的利器,是走向人的内心的捷径,是得以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的快速通道。

  壮人的民族心理没有别的少数民族那么复杂,壮人比较简单,单纯,就像滋养他们的母亲河红水河一样,平静时就是一条清澈碧绿的女儿河,暴怒时就是红涛漫卷的男人河,中间连那些暧昧的过度都不会有的。所以,外来的汉人即使精通壮语,可他对话语后面的东西永远捉摸不透,琢磨不清,永远弄不清那条河下面隐藏的奥秘。因为他们过于复杂,过于复杂往往容易将极简单的事情弄复杂。极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那此事情就不是彼事情了。所以他们脑子里所演绎的那些东西已经不是真正的壮族的东西了。

  三、遭遇汉语霸权的局促的母语

  作为一个地道的壮人,我十五岁离家,外出求学,但还是在我母语的势力范围内。一直到十七岁我考上外地一家师范,才真正离开生养我的母语。我终于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踅进没有母语的大汉语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同学中只有极少部分跟xxxxx持一样的母语。平时,除了我们之间少部分人的偶尔用母语交流,以及我们在与别人用汉语交流时夹带的母语的口音以外,就再也没有母语的痕迹了。

  我不知道我简单、平淡的母语带给我的是怎样的一种宿命。在母语的势力式微以后,我的心也就没有了依靠一般空落下来。于是,面对具有强势的霸王话语权的汉语,我骨子里的卑微随着母语的式微开始渗漏出来。简省的母语没有教会我如何与操别的语种的人进行深度的交流,而刚刚进入汉语情境、尚来不及操练一口流利汉语的自卑更增加了我对这种交流的抵触。于是本已沉默的我更加沉默,本来就木讷的我就愈加木讷。这样的心态加重了我的心理负担,能够不开口我就尽量不开口。以至于两年师范读完,我还是操着一口磕磕巴巴的壮式汉语(而且还是本地的汉语方言柳州话)。整个人无法打开,依然龟缩在遥远的母语里,几乎冬眠。

  我知道误我的是我那简省的母语。但我知道我是无法摆脱它的。

  可是,师范毕业最后的工作分配使我得到了一次转换语言系统的机会。毕业分配时,绝大多数同学都分回了自己的家乡,而我却幸运地被分到了一家国有大型电力企业。这家电力企业作为桂地的重点企业,员工来自四面八方,所操语言庞杂,所以大家都不得不削足适履地进入汉语(而且是普通话)的语境当中。

  我的语言才能就是在这里得到发掘的,随着教学的需要和环境的熏陶,我的小聪明立刻起了作用。仅仅不到半年时间,我就操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由于受过一些语言学的训练,我的普通话竟然比以汉语做母语的汉人还要标准得多,毕竟,他们所操持的汉语母语都是洋泾浜的所谓“汉语”,都是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汉语方言。离标准的普通话还有着很大的一段距离。

  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在脑子里用汉语进行思考,这样一来,我就摆脱了母语带给我的很多限制性思维,同时填补了因为母语造成的思维缺陷。

  从此以后我有了交流的语言利器。在很多场合,如果我能够高谈阔论,那是因为我的母语带给我的那些表面的障碍已经被克服了。如果在一些场合我沉默不语,如果不是话不投机的话,那么,就是母语带给我的思想深处的障碍还在。当然这个障碍不是语言的障碍,而是我的母语在我心理更深处造成的情商阙如。

  我知道这不是通过学习语言就能够弥补的。就像那些精通壮语的汉族人无法学到壮人那些微妙的交流一样。

  在强势的汉语世界里,我知道我的母语是没有话语权的,即便聪明如我者,将汉语学得比汉人还好,我还是没有话语权。

  我的话语权在我的母语世界里。

  四、在母语的气味中土崩瓦解

  尽管xxxxx持着十分顺溜的非母语延续着着我的生命进程,尽管我思考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已经不是纯母语式的了,尽管周围的生活环境几乎让我无法重温我的母语了,但是,母语依然在我的四周,像我家乡那柔软的夜色,每晚不动声色地温柔地包围着我。

  我的家乡在桂中一个典型的丘陵地带,那是典型的壮族人居住的典型地理环境,有山有水。有山有水就有草有树有畲地有水田。这样,我的故乡就有了让人得以生存的基本条件。

  于是,山上有无数的蜂类,在山上,母语的气味就是那清甜的蜂蛹的鲜味道;山上有无数的野果,母语的气味就是刺莓、野牡丹、稔子这些叫得出名以及叫不出名的野果的甜味道;地里种有玉米、红薯、木薯,母语就带上了这些作物的家常气味;水里有鲜鱼,那些鲜鱼在由稻草燃起的火焰的炙烤下散发出诱人的气味,一直飘荡在我的母语的天空;水田里长着水稻,这种跟玉米一样成为壮族人的主食的作物,在我的母语里永远散发着那些一直滞留在我身体里的、我在那些饥谨的童年所闻到的饭香的气味……

  还不仅仅是这些,村边粪堆里沤熟了的猪牛的粪香(对外人来说可能是臭的),夏夜傍晚用以驱蚊的稻草夹着艾草编成的草辫燃烧时发出的苦涩的芬芳,谁家锅头里煮肉发出沁透整个村巷的肉香,肉香里夹杂着粪肥散发的些微臭味的气味……还有水牛在泥潭里翻滚漾出来的烂泥的腥味,水桶从小河里打水溢出来的清水的香甜……村头社火明灭发出的烛香,菜园里生气勃勃的蔬菜发出的清气……

  还有一年四季村子四周所有的植物发出的那些古怪的气味,春天回暖时土地散发出沤了大半年的腥甜气味,夏天炎热的阳光曝晒植物发出的辛辣香冽的气味,秋天稻谷、玉米、番薯丰收发出的清香和微醺,冬天田野因寒冷而收缩弥漫出的干燥的、有些呛鼻的泥土味……

  实在太多了,所有这些或香或臭的气味,都是我母语的气味。它们化身为食物的养分或思想的养分,以记忆的形式隐藏在我的体内。当我身处非母语环境中时,它们冬眠不醒。可当非母语环境中偶有一丝类似的气味,就如药引一般将它们激活。它们立刻就会如着了火的芒硝,顿时在我的记忆里燃烧起来,顷刻就变成燎原的心火,让我整个身心解体于我的母语之中。

  这就是包裹我一生的母语的气味啊。她利用她的气味,牢牢地包围着我,围裹着我,经常让我在某个脆弱的时刻,在它的气味里土崩瓦解。

  五、在母语中死去

  若干年之后,在某个场合,我偶尔听到别人用英语对话。不懂英语的我立即从一大串一大串的鸟语中抓住了一个逃不过去的字眼。我听懂了这个字眼,而我固执地以为他们说的是我们的壮语。dying,这个在英语中表达死亡的意思的单词,其读音也正是我们壮语里“死”的读音!

  原来,“死亡”是一种世界语,在千山万水的重重阻隔之中,处在南中国遥远的边地的一个小语种,和另一个毫无瓜葛的称霸世界的语种,竟然心照不宣地对这个“死亡”共同定义了一个异曲同工的表达。

  这时,我就开始疑惑:难道全世界操着各种不同母语的人对某些事物都有同一认识,以至于在众多的语言里,对这些事物的读音都相一致?比如“妈妈”,再比如这个“死亡”。

  难道这个与生俱来的“死”的读音既需要我们用母语来读、也必须用外语来读,而且不需要任何翻译就能听懂的一个绕不过去的字眼?

  这几年来,我参加了多次葬礼。我多次从汉语匆匆赶回母语,为我的前辈送葬。仅仅在这几年间,我就陆续送走了我父辈里的五伯、三伯母、六伯母、六伯。我的祖辈早就没有了任何人了,我的祖父在我的父亲刚7岁的时候,在新中国将要成立的1949年的初夏就逝世了。最晚走的就是我的祖母,她故去也已经24年了。她走以后,我的祖辈就都回到土地沉寂的深处去了。

  那时我还年轻,像脸上刚刚冒头的一颗青春痘,还青紫着呢,哪里会有什么死亡的概念。因此,我祖母去世时,刚刚参加工作的我竟然因为害怕看到死去的祖母而没有回去为她送终!

  可现在,当我自己的儿子已经进入到高中阶段的学习的时候,当我已经十分懂事的知道应该如何孝顺父辈们的时候,他们却开始了他们的死亡。

  原来死亡也是一个进程,也会有一个开始的啊。

  我的家族算是一个大家族,人口众多。在我的印象里,我的父辈也是济济一堂,我祖父三兄弟仅男丁就育有八个。众多的伯叔一直拥挤地活在我的脑海里。可当岁月老去,他们渐渐离开了人世,尤其是最近的三几年,我陆续送走了相对年轻的伯父伯母之后,我的父辈剩下的就已经为数不多了。这时,死亡的阴影就开始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

  我知道,父辈们一走完,不久的将来,死亡就会降临到我们这一辈人的身上了。

  我自小到大,在家乡参加过多次葬礼。这些葬礼完全是母语式的。

  每当村里有人临近死亡,村里便笼罩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氛。村巷里突然静寂下来,村子的上空就会布满那种令人极度不安的黄色光晕。晚上,在村头地坪上玩耍的人,会看到漆黑的天空上唰地划过一道火把一样的火光,那火光缓慢地朝不远处的田野落下去。那近在咫尺的火光迅速将我们赶进家门,一颗尚无能力承受那种惊吓的心怦怦直跳,一夜噩梦不断。

  这个时候,在村子的某个人家,一定有了一张矮床。

  矮床,是我们这里为即将逝去的老人专门安排的。老人快要不行了,家人会将其床腿锯断,只留下大约半尺左右,谓之矮床。让弥留之际的老人睡矮床,据说是为了让他们接上地气,好让他们顺利地回到土地的深处。这时矮床会被搬到厅堂里,老人就被置于矮床之上,等待远行的那一刻。

  有谁来到村里,看到谁家有了矮床,母语为壮语的人立即就会读懂这个村子行将发生的关于某个生命的重大变故。矮床就是宣告死亡将临的不出声的母语,是不用将死亡说出来就能对亲戚朋友宣告丧事将临的无声告示。

  这时,在这张矮床旁边,就会围坐着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亲戚朋友。这些赶着或远或近的路程来的客人,大都在轻轻掀开矮床上的蚊帐,探看了里面的老人,问了一些病情之类的话之后,基本就沉默不语了。壮语,在平时是不适合表达关切的,也不适合表达悲伤。他们的沉默就什么都表达了,吧嗒吧嗒的吸烟声在交互中让家主和来探视的人心灵上都得到了交流。当他们坐了半天或者一天之后,就会默默无语地起身,然后默然离去。这时的语言完全是多余的,只有语言背后大家都读得懂的静默代替了所有的语言交流。

  平缓的壮语会在某一刻突然变得尖锐和凄厉起来。这种尖锐和凄厉会在人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升起。那一定是老人咽气的那一刻。这时,家人和亲戚朋友以及村人必定都已经围在了矮床的四周。那种害怕死亡又不得不等待死亡的气氛弥漫在矮床的四周。这时,一些妇女已经开始了止不住的抽噎,但在男人们严厉的眼光中又不得不强忍住,那种强行压制的抽噎反而更让人惊悸。当人群中最里边的人传出一句“阿公(或者阿奶)走了”时,这时,矮床四周就会突然扯起撕心裂肺的哭号。这些哭号全都是母语式的,这些哭号会穿透墙壁、屋顶的瓦片,传到四面八方,直抵村人所有人的心底。这时,村落的四周就会不断响起悲伤的抽噎或者哭号。

  这时啊,我的母语发生了突变,我的平淡乏味的母语这时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之中。沉浸在无限的悲伤之中的母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在守灵的时候,平时木讷的妇女们用自己突然迸发的语言才能抒发着她们心中的悲痛。那些平时本就不怎么会讲话的女人们在眼泪的激发下竟然出口成章,用母语在这个场合下独有的腔调歌唱一般细数死者生前的好,倾诉自己对死者深情的怀念和对死者的离去是如何的不忍。这时的母语就太复杂了,一方面是它在妇女们那里产生了变革,一方面在男人们那里却又变得愈加的简省。这时候的话语权大都归了妇女们,而男人们几乎全体失语。无论如何悲伤,他们最多只能眼含泪水,对于丧事中必须商量决断的事情尽量用最少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语进行。

  我的前辈们几乎都是这样在母语中远行的。他们生在母语中,活在母语中,最后的死也是在母语中安然而去,每年的祭奠也都能听到他们熟悉的母语,享受到的祭品也都是母语式的。惟有我的四伯例外。他在公社卫生院退休后移居到四伯母家所在的县城附近的城厢,那里是客家话和柳州话混杂的地方,壮语在那里已经十分式微,他逝去时四周一定是他熟悉但又陌生的汉语。不知道他走得是否安稳?

  在守灵结束后,在棺材行将起走的那一刻,我的母语一定再一次尖锐爆发。那是对死者最后一次无望的挽留。之后,在断断续续的鞭炮声、缤纷翻飞的纸钱和众人的护送下,安躺在棺材中的死者就被送进了村外的墓地。在墓地四周,有我们赖以为生的玉米和水稻田,他或她所安息的泥土也饱含着我们的汗水,饱含着腥臭香甜的粪肥的成分,更多的是,它像一个良好的磁场,录进了我们世代操持的母语。我们的母语将永远环绕着逝者,让他们在我们母语的喁喁安慰中化为泥土,继续供养我们的母语以及操着母语生生不息的后代。

  (注:本文所提到的关于壮民族的某些概念和提法,只是本人生活中的一些经验之谈,不一定具有普遍性,这里不做学术上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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